草木不语(节选)
文
青年河
草木混沌
草木深厚。生在乡下,不识草木,也不必奇怪。比如我,对所有的草,爬蔓的、不爬蔓的,大都混混沌沌的,只认识其中的芦草、茅草,统称老草;对所有的野菜,长叶的、圆叶的,绿叶的、紫叶的,开花的、不开花的,只知道燕子尾、凫子苗、秃噜酸、青青菜、灰菜,其他的都模糊,一概叫野菜;树木我只认识杨树、榆树、槐树、桑树、枣树,仅此而已。当然,我知道哪些野菜我们可以吃,哪些野菜喂猪,哪里能够找到好吃的野果子。后来学习《诗经》,在里面遇到许多草木,它们的名字我读得磕磕绊绊,基本无法将其与我在乡下生活的经验勾连。草木繁多,小村子与草木一起生活、成长,从不去书本里找事情。书本是文化人的事情,书本或者文化人是小村子的异数或言微者。小村子的人对文化人敬而远之,不是无知,而是只相信大地本身。他们走来走去的自信、闲适的影子在草木间或隐或现。草木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却影响着周边众生的生活。草木不语,却有着自己的哲学,它冷静地洞察一切,等待未知命运的裁决。有些裁决来得太快,就像那些熟悉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外飘零几年再次回来的时候,我伤感地发现他们都走了。有太多的草木也不见了,好像是与那些老头老太太一起走的,多年来的朴素生活早已使他们相依为命了。小村子在青葱、涩苦里浸染着,凝重、缓慢与悠闲、明快交织。草木气息与村庄生灵、烟火缠绕在一起,这是人类记忆里最初的故乡。直到它们被刈除,广阔原野一夜之间长满了玉米、小麦、棉花。更多的是欣喜,偶有失落但被迅疾淹没。草木走向了一条隐秘的道路,或者被边缘化,惊愕中它们模糊了自己的命运走向。在走向被迅疾覆亡的途中,在仓皇失措中它们努力在可能的地方植下自己的基因图谱。
草木消失
草木丛中有我们的影子。草木的走向里,指示着我们向前的路径。我们以短浅、粗暴的行为改变着草木的命运,也删除着自己越来越混沌的记忆。若干年后,我们面对原野的时候一片茫然,在茕茕孑立中失忆。我们不知道有草木,更不识草木。失去了草木的温润,只剩下枯竭。我们知道自己的寂寞,却看不到自己孤独无依的身影。我们忘记了自己曾经与草木在一起,那是我们生活的最初。在草木间,我们从不迷失自己。
草木消失。我们隐藏其间的影子也由支离破碎渐至荡然无存。消失早就开始了。大约是年代的早些时候,队上分地,大片大片长满荆棘、荒草的野地也被分到各家各户。孩子们曾经放牛、割草、玩耍的地方被种上了玉米、小麦或者棉花。我们藏在草木深处的快乐也如鸟雀被惊起,仓皇飞走,之后再也无法栖落。我家分到了大夯上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杂草丛生,荆棘满地。父亲很勤劳,把地平整好,把杂草刈除干净,几年后就长了一地好棉花。我们以伟大而蛮荒的力量改变大地。这力量声势浩大地席卷过大地,地貌趋向单一,多样性的植被在悄无声息地减少。有一种叫杨枸子菜的野菜,叶细长,色浅绿,甚至有点发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它一直与我们若即若离,它的消失就像身体里的钙质一点点流失而没有被发觉。我最先想起的是它不见了,却不记得什么时候不见的。父亲回应我说,天天去地里干活,还真见不着它了呢,也不只是杨枸子菜吧,漆门子(野地里的一种小动物,或许叫蜥蜴)也不见了。
消失的太多,十有八九我叫不上名字,也不识。我浅薄地以为它们与我们的生活无关,牛不吃、羊不啃,也不结好吃的果子,就把它们忽略过去了。还有的散发着怪味,比如蒿子;有的会缠上我们,比如苍子,我们会绕着走。有时候会恨恨地想,为什么会长这些无用的草木,不仅仅只是为了装点荒芜的野地吧。比如有一种叫艾的植物,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以前,它一定是藏在村子周边某些我走不到的地方。草木只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生长。父亲把手掌里六七个可怜的小根递给我,说是艾根,让我回去栽到院子门口的墙根里,秋后会长一大片。割了晾干后可以泡脚,能止痛、驱寒。这几年,他迷上了电视台的中医讲座和广播电台的偏方,时常给我讲一些或对或错的中医药常识,听久了也懂得了一些中医药的简单道理,有时候还对别人讲。看他讲得认真,一些明显的错误我也不给他纠正。艾就是他实践中医的开始。依着父亲的吩咐,我在院门口墙根的砖缝里把那几棵不起眼的小根载了下去,没多久那些根就钻出了绿芽,慢慢地墙根里都绿了,散发出浓烈的带着怪味的香气,像某些外国香水的味道。再回去的时候,看到父亲躺在躺椅上用艾条灸肚脐眼。他说胃不好,灸灸管用。资料里说:“艾作为药用,主要取其叶片。中医认为,艾叶性温,味苦、辛,功效为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安胎。主治吐血、衄血、咳血、便血、崩漏、妊娠下血、胎动不安、月经不调、痛经、心腹冷痛、泄泻久痢、带下、湿疹、痛疡、疥癣。临床上,艾叶的用途可分为外用和内服两类。其中外用以火灸为著名,而内服用途甚广,其在妇科病中的应用最为引人注目,主要也是用在妇科病上。艾叶具有抗菌、增强网状上皮细胞的吞噬、平喘、抗过敏性休克、镇咳、祛痰、缩短凝血时间、利胆和兴奋子宫等作用。”原先说什么也不相信一棵不起眼的草木会有这样神奇的用处。近几年看一些关于中草药的文章,约略知道了一些常识,就不再对此表示怀疑。父亲对我说,以前看到漆门子受伤后,会用牙去咬苦菜籽,然后去舔伤口,这是小动物的一种自我救助方式。他时常挖一些野菜,来城里时带给我,要我蘸酱吃,或者做咸巴拉子吃。看过一个节目,是关于毒蛇的,说是被毒蛇咬了后,有经验的老人很快就能在毒蛇活动的范围内找到解蛇毒的药草。解释说是毒蛇体内可以分泌解毒素,是因为它吃了特殊的植物,这些东西就是它经常出没范围内的解毒草。草木有灵,是大自然的智慧,也是上天的神谕。
草木如神父亲与我说艾的时候,我想起一个词语:艾蒿遍地。与艾伴着的是蒿,我对艾、蒿分不清楚,我称艾为艾蒿。突然意识到艾蒿是指艾还是蒿子抑或是两种植物,我也糊涂了。蒿子是我所熟悉的,蒿子的味道有点类似艾,散发出一种我所不喜欢的怪味。蒿子在青年河畔北边的荒场上随处可见。到了秋后,缺少柴草的人家会割了蒿子晒干,冬上当柴禾生火做饭用,蒿子的烟大,常常熏得人们咳嗽、流泪。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晚上与一个老头在露天广场的儿童乐园值班。所谓的儿童乐园也就是一个跳跳床与一个单位同事们加班用竹片扎的迷宫。那个大院子的大部分地方都闲置着,一片杂草,多是蒿子。秋天的时候,那个老头就让我拔蒿子,然后点了熏蚊子。蒿子还很潮,点了以后不大起火,基本只是弥漫着怪味的浓烟,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我们在被呛得止不住的咳嗽里边说话边照顾着火堆。记得小时候曾经与小伙伴们穿过蒿子地去逮瞎碰(一种古铜壳的昆虫,可以吃),走过去,我们的身上蹭的满是蒿子的怪味。青蒿素一举成名的时候,我隐隐意识到那些怪味也许就是青蒿素的味道。我们总是将艾、蒿连在一起,它们在我们的身边,以各自的怪味驱逐着我们身体的不适的东西。比如端午节门口挂艾驱邪,我在好多地方见过,也听人讲过,独独在青年河畔的生活里没经历过五月挂艾。某次在小城的家里,一出门看到门口挂着艾,猛然想起这几年孩子时好时坏的病,恍惚中在渐已枯萎的艾里弥漫着的一种亦神亦鬼的神秘气息里曾经发生在女儿身上的怪异往事再次清晰地在眼前闪现。一颗被刺得不堪的心与一个被惊吓过的弱小魂灵在飘飘摇摇中交织,我无法找到藏在枯萎的艾里的安静,它如何抚慰不安、惊悸的灵魂。枯艾久久无法让人释怀,是古老、神秘的幽灵,也是一副无法直视的恐惧面孔。艾蒿如神。
辟邪的还有桃树。孩子生怪病的时候,父母就把桃树枝子放门口,说是驱邪。父亲母亲两人夜里问孩子,孩子稀里糊涂地说害怕院子的东北角。母亲在院子的东北角种了棵桃树,每年都结很多桃。我猜想是他们某些时候在无意间给过孩子暗示。后来孩子痊愈,每次回乡下,他们也让我带一截桃木回来,我与他们说,孩子本来已经忘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了,让她看到桃木自然会想起驱邪,这样子会让她再次想起与鬼神有关的事情,这是把虚无的鬼神又送到孩子心里去。说归说,他们总还是偷偷地这样做。某次孩子犯病的时候,夜里我也是擗了桃树枝子与父亲出去给孩子驱邪,那时候我是信其为真的。当然桃枝子是偷的,父亲说,驱鬼的桃树枝子不能用自家的,得出去偷。某次我在公园里吊单杠,有人问哪里有桃树,看那神情,这家的孩子也许得了怪病。老年间传下来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懂,也不太相信,但摊上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得依着老理去做。表哥远在外地也听说了孩子的病,特意从肥城回来给我送桃木剑。我看过一些书,也从网上查过资料,说家里放桃木剑得选好位置,不然会适得其反。我嫌麻烦,就一直把桃木剑按表哥送来时的样子放在盒子里立于储物间里。信与不信之间,无敬意,亦无不经意,内心一片明静。草木从来简单,只遵神谕,只循天道。
我们对草木一点也不了解,正如我们不知道自己。万千草木,我们只见过很少一部分,有些叫得上名字,有一些还混淆着,大多叫不上名字,更不用说它的习性以及它们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只是简单地与它们似曾相识而已。曾经的相依为命已经成为古老往事。村子里的木匠铁柱爷爷、东德叔、长德叔他们爷仨,春喜大爷、长胜哥他们爷俩,用眼、手丈量过多少大木,依着木理打制家具或者做梁、椽、门、窗、桌、椅、橱、柜,人们在好闻的木头味道里安静如初。奶奶用春天里的鲜嫩榆钱给我做过咸巴拉子,母亲也用曲曲菜给我做过咸巴拉子。在清新或者淡淡的苦里,是自然的味道。这气息,就来自草木的内心。父亲与我说起他吃榆树皮的往事,我小时候也与胜利、洪亮、书堂他们在学校东边的树林子里扒过榆树皮吃,黏黏的,没有什么味道。我们最喜欢春天的榆钱,清香可口。我们几乎是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按,吃相贪婪。四五月份我们还能吃到槐花,槐花香浓酽,我们会吃到恶心为止。在与草木的长期相处中,我们逐渐走近它。也偶有例外,听家里人说,某年增顺爷爷一家吃了野蘑菇,好像是狗尿苔。其他人呕吐不止,唯有他不吐,神智也慢慢不清起来。无奈之中家人只好给他灌粪汁让他吐,他竟然也不吐。最后竟至中毒而引发神经错乱。在神经错乱的时候,他曾经在冬天里穿着棉衣下到尚未结冰的青年河里。家里人怕他出去惹事,用铁链子锁住他。他竟然用牙把铁链子咬断。他越来越怪异的行径给家族带来深深的伤害。家里人都躲着他,村子里的人们也躲着他。他独来独往,走偏僻路,行怪异事。迷糊爷爷曾对我说,魔障(我们家里背地里对他的称呼)天天去偷人家的南瓜,拿到店子集上去卖。村里也没人与一个魔障一般见识,还是躲着点好。因为他的神经失常,先是家里一个姑姑莫名的服毒自杀;继而增顺奶奶无奈之中回到娘家独居近四十年,直到死时我们家才把她接回;最后他的儿子一直在外飘着,后来由家里做主让他离家去了北边的村子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一棵毒蘑菇让整个家族蒙上了不详的阴影,让我们在心里痛了几十年,而且还在继续疼着。直到那个在外飘着的游子回到我们愈加疏散、凋敝、破碎的家,才能抚平那颗由毒蘑菇给我们家族带来的深深的痛。
作者简介:青年河,男,原名孙光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年生于鲁北平原腹地一条未名河流——青年河畔。有文刊于《散文》《山花》《青年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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